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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• Jun 03 Tue 2008 01:35
  • FIN

Landscape in the Mist


今晚為你們放映了最後一部電影,
上下學期看了將近三十部作品,
仔細想想真的很多!

我想這段時光將成為我最燦爛的記憶了,
深深感謝。

今後不管我們在那,
都要帶著這些故事及彼此在黑暗中的身影,
用心生活下去喔!

「別怕……我跟你說個故事
一開始只有黑漆漆的一片……
一開始只有黑漆漆的一片……
後來光線才出現……」

有朝一日我們一起來拍電影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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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rizon Dream


slowpoke◎影評


在這部瀰漫有超現實主義色彩的作品中,夢,成為通往不同角色的同一通道,就像是艾克索的那一番告白,父親曾說,要透視一個人的靈魂,就要檢視他的夢。於是當我們重新檢視主角艾克索那些天馬行空,遠至極地的夢境細節,將發覺它們如何成為他記憶的皺摺,以其所呈現的樣式,在現實中纏繞著他的情感和欲望,並且,某種程度上,限定著他。

電影登場在冰天雪地的極地夢裡,荒原中愛斯基摩男人架著雪橇。不管是夢中那履經薄冰時險遭的落水意外,在舉槍瞄準群狗之際昏厥,而後被狗拖曳回雪屋,亦或是男人醒來後拿紅氣球打發孩子(艾克索?)然後與母親親熱,相較於其後主角逐漸浮出的身世線索,或許能作如是解:那些細節皆指向艾克索幼時喪父喪母後所折皺於現實的情意節,驅動他對於取代父親位置的舅舅的抗拒,以及對於成熟女人的本能欲望。有趣的是,那不僅是記憶沉沒於夢之深邃處的單向過程,而是往返折疊的結果,夢中小孩從雪屋走出的背景是一艘擱淺郵論,對應艾克索真實中的漁獵局工作,而那一再穿梭於夢境與現實的魚之意象,也是現實在夢中的投影,幾經翻轉,成為象徵,反倒等待著新詮。

那一個自亞爾貝.拉莫里斯(Albert Lamorisse)電影中飄洋過海,貫穿《亞歷桑納夢遊》前後的鮮明意象,也從原來的表徵孩童的孤獨狀態,被加入以被棄的涵義。夢中父親藉以打發孩子的手段,是孩子面對父母交通意外過世的潛在焦慮,而死亡則成為趨動主角行為的最大主題。包括分別對那一對母女的情感,表面上看來,艾克索與那位繼母的感情是事發在目睹她飄飛起來之後,而他們的交往也建基於她對於飛翔至他方的狂熱願望,因此過程中不斷打造各種形式的飛行器。在此,飛翔成為整部電影的隱喻,除了那條比目魚,還有舅舅臨終前所說要搭著凱迪拉克飛向月球。同樣的,艾克索對女兒展開追求也是在派對中見到她輕輕地飛起來之後。或許因為情節是環繞在打造飛機上,那其中便被蓋上一種想望飛翔,一種作夢與逐夢的幻影。但其核心還是指向死亡的。

怎麼說呢,如果扣連到後來女兒的所作所為,艾克索所欲望的母女兩人,分別代表面對死亡的兩個向度,一個是摺皺向更強烈的生之欲,另一個卻是摺皺向更激烈的死亡趨力,如果說繼母代表的是「立」基於地的飛翔,那麼女兒表現的就是徹底的「離」棄於地的飛翔,是與艾克索死去的舅舅或其父母所在的相同之境,因此艾克索從繼母轉向女兒的愛,同樣是對於母親的空缺之回歸,然而卻從生的那一端滑向死亡的一端。

而比較艾克索與女兒,其實他們兩人所身處的處境非常相似,但為何是艾克索未死呢?其實可以理解成,因為他不斷投身至取代其母親的對象的感情關係中,而女兒卻未將自己的焦慮轉移成戀父情結,而是以棄己的形式,抵消自己愈來愈向其母親的痛苦,棄己等同了棄母。必須再提的是,不管是母女二人,對於艾克索而言,都是自己已逝母親的幻影,只是剛好她們兩人是母女,這也就是說後來的滑移並非是對於母親的背離,反而因為女兒身上沾染的死亡氣息而更形趨近。

回到比較大的脈絡來談,正是從記憶摺疊至夢境,再摺疊回現實的過程,造成電影中各種超現實的心理感受,包括夢,包括幻覺,這樣看來的話,那就並非只是表面上那種被舅舅,或繼母形象所制約的狀態,也不是被夢,被虛幻所限定的狀態;無疑更是在於源初經驗,父母身亡的根本焦慮的不被解決,被投影至意識之下,才反過來侷限生命的結果。我們會覺得夢可以預知事實,乃是因為我們沒有在透視自己的靈魂前,先檢視自身的夢,於是因果扣連,最後發生的事,就像是艾克索看見房裡的手槍後所說,「在書的前半部出現的槍,到後半部一定會擊發」,其實早在艾斯基摩人的夢裡我們已第一次看見那把槍,不管它代表著遙遠記憶的那個段落的摺疊,到最後一定會再次出現,因此我們後來在回頭讀夢解夢之際,不僅要對照其所預知的部分,更要推得更遠,看見它與現實的岩層間往來擠壓的痕跡,而在《亞歷桑納夢遊》裡,那便是死亡的痕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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Arizona Dream


《亞利桑納夢遊》(Arizona Dream)
Emir Kusturica|USA / France|1993|142 min


PIZZAZZA◎影評


下放真實與夢境片段剪接的不斷遊移對位,導演對人際鬧劇的諷刺不看、對我而言,《亞利桑納夢遊》無疑是一部討論青少年成長、啟蒙的電影。就像貫穿整部片令人費解的比目魚隱喻,隨著最後一幕電影人物的對話也逐漸明朗:比目魚長大以後,眼睛會逐漸移到同一邊,代表成年魚將永遠失去另外一邊的視域。西方邁入地理大發現的歷史航線後,通常被定義為文化的啟蒙之旅,電影一開始即以哥倫布的隱喻,汽車工業、以及隨後製作飛機之夢反覆將電影主題與人類文明啟蒙扣合。然而,啟蒙並不真的意謂真的懂得了什麼,持有了什麼,而是就此必須面對自身的欠缺,宛如當年亞當夏娃咬下知識之果第一口後,伴隨而來的即是對赤裸的羞愧。艾克索來不及阻止自殺的發生成為啟蒙的換取,以「死亡」換取「生長」。啟蒙倘若是一種「持有」,那也只是「持有了不持有」;換言之,啟蒙與欠缺總是相互定義,這實際上也是二十世紀現代主義美學的基本驅動辯證模組。

甚至,我們可以說庫斯杜力卡根本是以欠缺來定義啟蒙。艾克索從紐約返回亞歷桑納的旅程中,導演讓我們見識艾克索家族發達的汽車工業,然而他並不是先帶我們到大街上的豪華汽車展場,而是一長排荒寂公路旁的汽車墳場。汽車墳場是出現於展場之前,卻也預演了亮麗明媚汽車展場最後的光景。同樣的效果也出現在整部影片的故事主軸,電影以愛斯基摩人在孤樹下舉槍獵狗之夢為端,死亡之夢卻在艾克索的現實生活一一還原,狗、氣球、孤樹、槍、死亡,每一個元素如鬼魅般幽幽回返,夢裡終究沒有執行的死亡儀式卻也在現實生活完成。自殺場景一而再再而三的演練。希區考克電影《北西北》飛機追人的場景亦活生生在現實復活。

正是在虛幻/真實、欠缺/啟蒙、死者/生者的交換轉喻過程,我們才逐漸逼視夢境的意涵。死亡、夢境、電影本於虛幻世界,如今居然反撲現實,成為現實的預演,以虛幻啟動真實,讓看似美好的現實一開始即蒙上揮之不去的一個陰影一個皺痕。這並非「從有到無」的過程,而是「無中生有」、「有即是無」的激烈辯證。與其說導演出入於虛幻和真實之間,不如說虛幻早已是真實的一部份,真實境界已幻影四佈。艾克索從夢中醒來,最終發現現實生活與夢境一一疊合,所有的走位、口白、與動作早已預演過一回;甚至我們也將變成我們的父母、兄長、與所有的前行者,所有當下已亦有所指、前科累累。這就像極我每每在現實生活的某一轉角、某一對話都會有似曾相似的錯覺,彷彿在夢中經歷過那麼一次。夢中之景是最初之景,是最後之景,所有的暴力與死亡都註寫在那了。

而啟蒙的意義是什麼?充其量不過是瞭解到我們終究朝那空洞的回聲逐漸一點一點靠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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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Dreamers


《巴黎初體驗》(The Dreamers)
Bernardo Bertolucci|France / UK / Italy|2003|115 min


PIZZAZZA◎影評


整部片我最喜歡的一幕應該是這三人奔跑過羅浮宮的那一景,青春、恣意、瀟灑、奔放。法國兩兄妹對青春的詮釋想必是讓美國小子瞠目結舌,居然可以這麼明目張膽堂而皇之,相較之下,美國小子只能偷偷摸摸將法國妹妹的照片藏在私處意淫。我們可以這麼說,如若這部片是以美國小子為視角,談論美國人如何走進巴黎生活氛圍的故事,很明顯在他認識這兩兄妹之前的巴黎生活恐怕都是一場枉然:他根本不懂巴黎。巴黎的放浪與隨興均是這座城市的重要指標,我甚至認為就是肇因於這種特殊的城市氣息,所謂的新浪潮電影才得以滋養茁壯,蔚為世界電影史發展的重要一環。法國兩兄妹不斷即興模仿經典法國電影片段,將生活與影像融為一體,其實正一一標舉了巴黎、電影、城市生活三者之間密不可分的關係。巴黎是電影的巴黎。巴黎是羅浮宮的巴黎。巴黎是紅酒的巴黎。巴黎是戀愛的巴黎。巴黎是性愛的巴黎。 

巴黎也終究是夢的巴黎。片頭一開始便清楚交待本片背景為法國五月學運,起因於法國政府意欲替換法國電影中心館長,造成許多熱愛電影人士的反彈,包括片中兩位法國兄妹。六O年代是一個充滿浪漫情懷的年代,包括新電影對形式的不斷創新、共產主義的信仰、以及對所有革命事業的狂熱支持。這些看似激進昂揚的宣言,隨著電影的推展,你終究會驚訝地發現這些革命者跨出去的步子居然如此之小。對毛澤東的崇拜對位於一場又一場的交歡、吸麻、與酗酒,父母不在,王者退位,僅剩下來的青春夢想居然與醉生夢死僅僅一牆之隔。巴黎的視野如同連體嬰兄妹所隱喻的是自我向內指涉的。儘管,巴黎人走上街頭,將燃油的汽油瓶往前扔擲,但我們也同時聽到狎邪又充滿賭氣的笑聲迴盪街頭。笑聲解構掉巴黎。在此,我們才得以窺見導演批判的逼問:巴黎究竟是什麼?是夢想,抑或一場迷夢? 

導演對於夢想與迷夢的辯證可在形式設計上找到蹤跡。這部片在形式設計上的一大特點在於交錯安排了經典黑白影片,造成黑白以及彩色色調的互文性。我不認為這種特殊處理方式帶有太多致敬的意味。我們必須知道這部片的電影敘述時間設定在法國五月學運,其實幾乎與導演穿插其中電影片段的上映年代相去不遠。換言之,電影敘述時間為彩色,穿插進的電影為黑白,此乃導演刻意去凸顯兩者之間的差距:黑白年代是光輝的,彩色年代則是墮落。不過仔細推敲,兩個時間若是同時,光輝和墮落便不是一種線性時間軸上的兩端,而是同時並存,以墮落的六O年代去延異、去補充光輝六O年代的意義,藉此召喚六O年代巴黎生活景貌的完整性。 

也許從這個觀點我們才能理解何以部分觀眾無法接受這部電影。並非電影呈現出失序,並不是,而是導演將秩序與失序之間的悖論赤裸裸攤開在我們面前,洩漏了我們大腦平常意欲撲滅的情事,使得壓抑的不堪竟然光明正大回返。那一再地撩撥與騷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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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


slowpoke◎影評


那天看完電影,博凱說,這是一部講「需要」的電影,不僅只是薇若妮卡的,更是作為編導的奇士勞斯基的,對另一個人的需要,我想他是對的。

翻譯作《雙面薇若妮卡》,但看回原片名《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》,英譯《The Double Life of Veronique》,有心者或將double作心理分析式的「雙面」解,那麼那由伊蓮雅各所分飾的兩個女孩,即可看成同一個人的不同自我,互為對方的另一面;或將double作「雙重」解,雙重生活,那麼電影就會是關於「另外一種生活的可能」的主題。或者,就將double還原成它之所是,one and double,從one衍生,兩個平行的one,若此,電影想講的又是什麼?

是一種存在頻率的共震吧,一人在波蘭,一人在法國,有相似的長相,有相似的打扮,有相似的際遇,我們大可不去猜測究竟她們是否都真實存在,就像生活於法國的薇若妮卡所說:「我感覺我不是孤單的」,源發自純粹的預感,就足以使故事成立,從那句話中我們也已知道那預感,與共震的本源,即孤獨。One and double,孤獨,及其所創造的。

那樣的對另一個人的需要,因此更像是奇士勞斯基對自己double之失落的一次追憶,藉由兩個平行故事,生活最fragmental的片段,予以裁剪、拼湊。直到其中一個薇若妮卡在舞台上昏厥,死亡,存活的那一個頓時感到又重回至孤單的存在中,有什麼無以名狀已失落。

我覺得pizzazza所以會有複印之深深哀愁,在於木偶師有一天拿出兩個薇若妮卡的木偶,乍看下,我是能被換取的,然而再想,那才是我無法被換取的原因,也是區別於木偶的存在。因此才有失落,才有孤獨。看見另一個與我完全相同的人並非是致死的原因,像神話傳說所說的那樣,卻是,看見另一個人的殘影,而確認自己再也回不到「不是孤單」裡,她們誰先誰後都是這樣,才會如此悲傷哭泣。

因而結局又是費解的,留下的薇若妮卡驅車靠近一棵樹,輕輕撫觸其表面。那一刻,她究竟觸碰到了什麼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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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


《雙面薇若妮卡》(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)
Krzysztof Kieslowski|France / Poland / Norway|1991|98 min


PIZZAZZA◎影評


兩個女孩。兩個具有相同外貌、興趣、習癖、與年齡的女孩,究竟存在有多少共通的可能?譬如說,面對人生的種種看法。波蘭女孩熱情奔放,開場便火辣辣的與路上相遇的男子在暗巷歡愛。她積極進取,探訪朋友卻毫不害羞地將好歌喉展現,終究獲得賞識,擔綱女主唱。反觀法國女孩,柔順易感,整部影片下來可以清楚看到她巨大又莫名的哀傷與寂寞,不曾離她而去。波蘭女孩,高音不斷拔高不斷拔高,如煙火升空,炫麗燦目,死而後已。法國女孩呢?那安靜的女孩她人生最大的冒險終究不過是假扮偵探,追索一個謎一般的男人嗎?

女主角在訪談時提到,導演試片時要她去揣摩兩種不同的角色,這一點,我認為她是做得相當不錯。然而有一個地方相當有趣:兩具(一具?)相同的身體裡,一開始便被導演設定要有兩個不同的靈魂。這有點類似精神分裂。我以為這部片最可觀之處,就在於同一具軀殼裡如何分別呈載兩種靈魂,或者更精準的說,兩種生活態度的形式設計裡頭。換句話說,這不單純是兩個長相一模一樣女孩分居二地的故事,更包裹在其中的是,在容貌相同的表象下,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是如何洩漏出來。是在這一個層次上,法國女孩和波蘭女孩的差異性得以確立。

儘管生命際遇大有不同,兩個女孩的遭遇卻隱隱指向同一個命題:宿命。波蘭女孩勇於撼動一切,她以拔尖的嗓子不斷見證宿命的破口,人性情感的堅毅不摧;但她終究難逃世事擺佈,死在舞台,死在她再也發不出聲音的舞台。她的狂放與大膽,已煙消雲散。法國女孩似乎安於生命,卻蠢蠢欲動。她不斷找尋一面之緣的操偶師,費盡心力,卻發現對方根本故佈疑陣,只是將她視為寫作素材的靈感來源。好不容易大膽放縱的女孩,最後發現自己所作所為,可笑的只像是循線而上的偶人,發現自己不過是遭人操控的木偶。而自己過去的種種習慣,充其量也只是拷貝另一地具有同一副身體女孩的經歷。當波蘭女孩被火爐燙傷,過幾天後,法國女孩也會不自覺地把自己的手伸向火爐。這種只能用「生理動作」來解釋的悲劇難道不是一種極度的悲哀嗎?她的心呢?她的心會告訴她該怎麼做嗎?還是只是照著命運操偶師在線那一頭的指示,慢慢地把手伸直,將自己的手掌和整個生命原原本本在火爐裡張開?

然後死,卻無己。

我不曉得這有沒有關連。只是我會不斷想到奇士勞斯基的波蘭背景。二十世紀的波蘭該如何檢視歷史上那些縈繞不去的記憶,包括希特勒、共產黨、猶太人、國家主義、敬禮、軍隊、以及四處林立的銅像。奇士勞斯基從波蘭攀遷到法國定居,就當真徹徹底底脫離了自幼時起,那騷擾他不止歇的種種身為波蘭人所必須背負的時代包袱了嗎?還是說,如同電影哀傷地洩漏了心事,波蘭的女孩仍舊遙控指揮著人在法國的女孩,儘管女孩已死,鄉夢已遠,但種種一切仍如歷史鬼魂飄盪在歐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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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' 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


slowpoke◎影評


《去年在馬倫巴》(L' 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)
Alain Resnais|France / Italy / West Germany / Austria|1961|94 min


如果大家還記得雷奈在《廣島之戀》(1959)剛開始,藉由一連串影像的剪接,將近處房間之內的戀人絮語,與遠方的戰爭,那些醫院長廊、病榻上的傷患、戰地廢墟現場,併置在一塊的敘事技巧,聲音與畫面剝離,卻又以迂迴的方式被重新接合,我們不斷聽見男人女人的交談,同時被眼前掠過的駭異景觀,帶至其他空間,然後再看到《去年在馬倫巴》(1961),會發覺雷奈動用了同樣的敘事技術。只不過在前者,更多的是兩個空間之間的併置、交錯,彼此互喻,在後者,卻是藉其剪接,其聲畫的不同調,創造了另一個時間向度,現在與過去,對位發生/發聲。從一對男女的邂逅開展,男人不斷地對女人說著去年的事,他們的誓約,然而女人卻似記得似遺忘,過程中某些「事實」被修正、質疑、確認、延宕,到了後來,我們卻開始不那麼有把握,究竟何者是真,何者是假了。

雷奈像是講了一個關於時間與記憶的故事,去年在彼,而今年在此,但逐漸地,你會意識到,電影中的敘事聲音干擾、涉入了過去,這時才恍然感到,也許雷奈要講的更是關於敘事如何架構出騰空的虛幻空間這回事。但再後來,你卻突然又發覺即使是眼前當下的影像,也被口白的聲音介入和調動,看似「現在」的角色運動,或被凝固、被重覆、被推進,你這才確定,敘事是這整部電影唯一的主題。所以《去年在馬倫巴》的主角是那一個未曾現身的敘事者囉?於此,接二連三的問題才始浮現:敘事者與角色的關係?敘事者所佔據的時空位置?敘事者話語中的虛構與真實?

電影中的所有意象都是環繞此而設定,巴洛克式建築,筆直延伸的走道,曲折如無盡頭的迴廊,導演刻意將真實的界線加以模糊,鏡頭走著走著進入牆上掛著的畫,目光移動原來原先看見的是鏡中像,但你以為已經真實的,又是另一面鏡子的折射,那些雕像栩栩如生,然而人物卻又靜止如物,它們共同揭露了敘事這件事的本質,去年在馬倫巴是否真的曾有過相遇、誓言,或是它根本就是一次往前或往後無限退回的敘事之旅,沒有真實交會的起點、終點。於是《去年在馬倫巴》在形式上只能是影像的,合作此劇本的法國新小說家霍格里耶提到,影像有其當下性,而小說卻能以時態更動,將時空穩固地建立。那些風格化的蒙太奇因此緊扣主題,在每個當下畫面中,觀眾必須自行為其定位,給其意義,電影從根本上質疑了自己作為敘事技藝的本質;但並非僅只是說,影像是虛幻的,而是,作為記憶或者存在的敘事這件事,本身即處在搖晃不定的地位,我們或許會被困在它的迷宮之中,卻也不能忽略其中得以逃離、超越的可能空間。

雷奈大概能夠給予創作者很大的啟發,譬如王家衛從《花樣年華》到《2046》,我覺得就是從形式,以至題材,往《去年在馬倫巴》靠近的過程。尤其《2046》當中有許多能指涉《去年在馬倫巴》的部分,包括人物運動、未來在2046、周慕雲與Lulu的重逢,或是他住進2047號房後對鄰隔時空的窺看,不過當然在王家衛那將之處理成他一向關注的記憶主題。回到雷奈,當敘事在他的作品中鋪天蓋地地罩覆著我們,昨日今日明日,變得破碎、迷離,還有什麼是可能讓女人不斷與其抵擋的方式,是透過對敘事的不斷延宕(再給我一年時間),對敘事的拆解(我根本沒有見過你),或者回到感官經驗的本身(那些在廊道間的步伐走動,或推開男人,說,別再煩我了),虛構與真實,或許是在電影之後,留下的一個極為難解的問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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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s Quatre cents coups


slowpoke◎影評


楚浮說:「我總傾向自傳式的事物,只是程度深淺不同罷了。」《四百擊》拍出後,即表示那一個自況意味甚濃的男孩,安端.達諾,首次在影史上登場。也許會有諸多評論者聽見楚浮如此自述,像取得進入大導演的房間之鎖,大作文章,將電影裡外的人物拿來相較,相印證,或許再來個心理分析,說,因為楚浮怎樣怎樣,所以安端.達諾這樣這樣,進而滿足窺視他人的欲望。我覺得那樣根本不是楚浮那段話,甚至擴及他整個創作方式,所能給予我們最大的意義。

《四百擊》當中最為人反覆討論的,莫過於終局前男孩逃離鐵絲網的困囚,使命奔向他從未曾親自到過的海岸,那一個長鏡頭,那一個屏息的凝視;我們何嘗不能將安端.達諾系列作為這一個鏡頭的延伸,想像楚浮在他不同的年歲、不同生命的歷程,一再回返同樣的位置,透過鏡框,屏息觀看。在那裡,劇中男孩和劇外的演員,尚-皮耶.李奧(Jean-Pierre Léaud),同樣地成長,在初遇成人世界之時,渾身是傷,不斷被各種形式的制度、秩序,家庭、學校、司法,任意擺置,像社會的局外人,總是隔著鐵絲網、圍牆、牢房,無助地從罅隙間覷看,尋找任何可能逃出的機會;卻仍然無法不妥協,不是竊取路邊的牛奶,父親辦公室的打字機以典當,就是躲在廠房過夜,不然,就必須挨餓受凍。故事之後,他們也同樣會開始懂得如何應付這個社會,他們同樣會成熟,往中心,或者往更局外之處位移,他們會足夠世故,他們會衰老,也許,他們會愈來愈靠近、重疊,也或許有一天分道揚鑣。

他透露出一個創作者在面對「真實」與「想像」的最基本態度,那不是說,我們多想要重新將自己的故事說出,就能辦得到的事;當然,也不是說多想要逃逸自我就能夠辦到的事。兩者間總隔著間隙,只是或大或小的距離,然而在其中,想像得以翩飛,救贖得以可能。從《四百擊》開始,楚浮給我們一個啟示,想像必須透過真實的立基而躍起,我們在安端.達諾身上看見創作者自我形象的投射,但後來他會有一套生命方式和哲學,即使親如創作者,都只能靜靜地聆聽他的聲音。《四百擊》中的男孩是個徹底的局外人,同樣的,楚浮在講述這個或許是自己「真實」的故事到了後來,也成為自己「真實」的局外人,然而,透過這個局外的位置,我們才能靜下來重新面對自己,就像遇見自己的過去。或許,那樣一個他,也會在奔跑到世界的盡頭之時,回過頭,一如男孩的凝格,看向鏡頭後面的你,那時,你會知道,他有了他自己必須面對的迷惘與旅程,就像長大之後的你,也依然如此,電影裡外的我們於是都有了繼續奔跑下去的勇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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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es Quatre cents coups


《四百擊》(Les Quatre cents coups)
François Truffaut|France|1959|99 min



PIZZAZZA◎影評


楚浮被稱之為法國新浪潮電影旗手,名號雖沈重,《四百擊》卻無疑是見證這波跨時代性電影美學的最佳詮釋典範。我也在這部電影裡終究理解整個二十世紀後半,乃至二十一世紀那幽幽不散的楚浮魅影是怎麼一回事。

《四百擊》故事簡單異常,一個男孩不斷犯錯,因而遭到學校開除,父母放棄,住進感化院,各式各樣國家機器層層逼近嚇阻下,男孩只能不斷後退,退到海邊,留下對整個社會體制難以理解的最後的眼神。這個最後的眼神可能早有伏筆,片頭楚浮以中鏡頭持續拍攝街道路景,卻老是可見巴黎鐵塔如鬼魅般不斷隱身於樓房後,那曾是國家榮耀的象徵,如今竟成為詛咒。

熟稔西方思潮發展者,很可以在這部電影裡嗅出現代主義、存在主義的氣味,加以大書特書。沒錯,法國新浪潮對電影美學的鑽研、人類命定不可脫逃等主題的念茲在茲確實與現代主義的思想命題(儘管新浪潮電影成為風尚時,現代主義文學早已是頹勢難挽)不可切離。然而,我以為《四百擊》之所以得能於這波新浪潮電影中豎立其豐碑,並非他將電影形式與內容的操作發揮到淋漓盡致;恰恰相反,《四百擊》僅僅保留了極為素樸的電影美學技藝,卻在空出來的敘事空間裡,楚浮將童年自我的陰暗記憶影影綽綽織就進他的電影場景。哀傷、困頓、苦澀、夾雜一點憤恨,是在導演、演員、作品的完美結合裡,是在電影技藝的縫隙漫漶而出的導演心事,讓抒情成為可能,也讓楚浮的作品超越了國界與時代的侷限,幽魂不散地從歐陸飄洋過海抵達了世界各個角落。我會說楚浮迷人之處,正在於他超越了同時代電影工作者的形式主義障壁,將電影既拍出了技藝,亦有記憶。

回過頭說,楚浮的幽靈在九O年代後的台灣終於找到了最合適的對應:蔡明亮。同樣著迷於抒情敘事,同樣不厭煩老拍同一個演員,也同樣困限於父執輩與孩子之間永恆的摩擦與撕裂,家庭的疏離與違和,蔡明亮可說亦步亦趨跟著楚浮奠下的電影美學典範了。《你那邊幾點》更被視為向楚浮致敬之作。蔡明亮能在法國大受歡迎,與其楚浮電影教養應有關連。不過,我倒認為《你那邊幾點》既自暴蔡明亮的楚浮淵源,亦是蔡明亮與楚浮幽靈的告別作,也可以被理解成蔡明亮自身「嗜/弒父情結」的轉圜:《四百擊》少年最後被逼進了海角天涯,《你那邊幾點》陳湘琪的行李卻給小康的父親以一只黑傘,撿拾回來;如此說來,小康父親從摩天輪走來,難道不是瀰散靈光的救贖天使嗎?

生命走馬看花,人不過是順應著離心力道的牽制難以逃脫,總是一個錯,接著另一個錯,彷彿不斷跑錯站上錯車的荒謬劇場。然而,人之所以感受到冷,方才能更懂得相互取暖的重要性,就像陳湘琪與尚皮耶的相聚,其中冷暖,不足為外人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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